缅甸岁月1-奥威尔

2020-01-17 06:13:42 -0500

第一章 上缅甸乔卡塔的地方法官吴柏金[1]正坐在凉台上。现在才八点半,但四月天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预示着今天将有一个漫长闷热的中午。偶尔轻风吹拂,令人顿生凉意,屋檐下吊着刚刚浇过水的兰花,迎风微微摆动着。越过兰花可以看到一棵棕榈树布满灰尘的虬曲的树干,直指热力逼人的深蓝色的天空。几只兀鹫在高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天顶盘旋着,翅膀根本不需要扇动。

吴柏金直勾勾地盯着刺眼的阳光,眼睛眨都不眨,仿佛是一尊巨大的瓷塑雕像。他五十来岁,身材痴肥,最近好几年得别人帮忙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他那副庞大的身躯仍很匀称,甚至称得上好看,因为缅甸人不像白种人那样身材会下垂肿胀,而是呈对称的形状均衡地发胖,就像水果膨胀开来。他长着一张黄皮肤的大脸,上面没有一丝皱纹,眼珠子是茶褐色的。他的双脚——又粗又短,足弓很高,十只脚趾几乎一样长——没有穿鞋,而他那个不怎么周正的脑袋也是光秃秃的。他穿着一件阿拉干式[2]的笼衣,点缀着鲜艳的绿色和洋红色的方格。这是缅甸人在非正式场合的穿着。他正咀嚼着从桌子上的一个漆盒里取出来的蒌叶,回忆着自己的生平。

吴柏金混得很成功。他最早的回忆要追溯到八十年代,那时他还是个赤条条腆着肚子的小孩,站在那儿目睹英国军队胜利挺进曼德勒。他依然记得看到那一排排吃牛肉长大的魁梧的外国人时内心的恐惧。他们穿着红色的军服,脸膛赤红,肩膀上扛着步枪,军靴沉重而有节奏地踏着步子。他盯着他们看了几分钟,然后吓得仓皇而逃。他幼小的心灵已经知道自己的同胞们根本打不过这群巨人。即便还只是一个小孩,他就已经立志要为英国人服务,成为以他们为靠山的寄生虫。

十七岁的时候他去考政府公务员,但他既没钱又没关系,被刷了下来。接下来的三年他在曼德勒迷宫一样、臭气熏天的巴扎集市打工,帮米铺记账跑腿,时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二十岁的时候他幸运地干了一票勒索,捞到了四百缅甸卢比,立刻跑到仰光通过贿赂成为一名政府文员,虽然工资不高,却有许多油水可捞。那时的政府人员都在亏空国库中饱私囊,柏金(那时候他的名字只是柏金,“吴”字这个敬称要到多年之后才加上去)自然也有样学样。但是,他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一辈子屈就当个小吏,可怜巴巴地贪污几亚那几派斯[3]的赃款。有一天他得知政府准备从文员中提拔一些人担任低级官员。消息原本得到一周后才公布,但柏金总是能比别人早一个星期收到风声,这是他的长处之一。他看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乘同僚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将他们全部检举揭发。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锒铛入狱,而柏金因为老实忠诚,被提拔为镇长署理,从此平步青云。如今他五十六岁,当上了地方法官,而且还有可能继续获得提拔,担任代理行政副长官,与那些英国人平起平坐,甚至当他们的上司。

他当法官的方式很简单。就算贿赂再丰厚他也不会出卖判决权,因为他知道作为法官,任何错误的决断迟早都会被逮到。他的做法要稳妥得多,那就是:被告原告两头吃,然后严格依法判决,而这还为他赢得了公正严明的褒誉。除了从诉讼当事人那里搜刮钱财外,吴柏金还巧立名目,向治下的各个村庄课以重税。如果有村庄胆敢不乖乖进贡,他会实施惩戒——派遣土匪袭击村庄,然后以种种罗织的罪名将带头的村民逮捕——过不了多久钱就会自动送上门。而且,在他的地盘里,所有规模稍大的剪径抢劫都得分他一杯羹。当然,这种事已是众人皆知,只有吴柏金的上司仍蒙在鼓里(英国官员从不相信任何反对自己人的指控),任何检举他的指控都以失败告终;他以重金收买了一大帮忠实的走狗,一旦有人指控他,吴柏金可以找出许多被收买的人为他作证开脱,然后反咬对方一口,官位坐得比以前更加牢固。他的地位稳如泰山,因为他太洞察人心,从来没有用错过人,而且行事小心谨慎、深谋远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的罪行将永远不会被揭发,他将前程似锦,最后带着一堆荣誉和头衔死去,攒下几十万卢比的家产。

就算进了坟墓,他的成功也将延续下去。根据佛教的教义,那些今生造了恶业的人轮回转世后将变成青蛙或老鼠或别的低等动物。吴柏金笃信佛教,可不想让自己堕入这个危险。他决定在晚年时要多多行善积德,以此抵消前半生的罪孽。或许,建佛塔就是在行善积德。四座佛塔、五座、六座、七座——那些住持方丈会告诉他该修多少座——上面有石雕、镀金阳伞和小小的风铃。每一声叮当作响就是在向佛祖诵经。然后,他就能再次投胎转世,做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的地位其实和老鼠或青蛙差不了多少——顶多是地位高一些的动物,就像大象一样。

所有这些想法从吴柏金脑海中迅速掠过,大部分是以图像的形式呈现。他虽然很奸诈狡猾,思想却很原始落后,只会想一些具体的事情,要他进行纯粹的思考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想到了自己要做什么,两只呈三角形的小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稍稍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叫道:“巴泰!喂,巴泰!”

巴泰是吴柏金的仆人,从凉台的珠帘后走了进来。他个头矮小、满脸麻子,看上去很胆怯,又似乎很饿。吴柏金没有给他支工资,因为他是个判了刑的贼,只要一句话就可以送回牢房。他弓着腰走了过来,身子弯得很低,看上去似乎他在往后走。

“至圣的主人,您叫我吗?”他问道。

“有人在等候见我吗,巴泰?”

巴泰掰着手指计算着有几个访客。“大人,提平基村的头人带了礼物过来。还有两个村民为一桩正等候您的判决的斗殴案件而来,他们也带了礼物。行政长官办公室的总管哥巴森[4]想和您见面。还有巡警阿里·沙和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土匪要找您。我想他们为了偷来的几只金手镯起了争执。还有一个年轻的村姑,抱来了一个婴儿。”

“她来干什么?”吴柏金问道。

“她说那孩子是您的骨肉,至圣的主人。”

“哦。头人带了什么过来?”

巴泰说只有十卢比和一篮芒果。

“告诉那个头人,”吴柏金说道,“他得带二十卢比来,如果明天钱不交到这儿来的话,他和他的村子可就有大麻烦了。我现在要见其他人。叫哥巴森过来见我。”

过了一会儿,巴森进来了。他身材笔挺,肩膀瘦削,在缅甸人中算高个子,长着一张出奇光滑的脸,像咖啡牛奶冻一样。吴柏金觉得他很帮得上忙,不会多想事情,干活又卖力,是一个很出色的书吏。行政副长官麦克格雷格先生几乎把办公室所有的行政机要都交给他处理。想到这里,吴柏金装出和蔼的神情,笑着问候巴森,朝那个蒌叶盒扬了扬手。

“嗯,哥巴森,我们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我希望就像麦克格雷格先生所说的——”吴柏金说起了英语,“——贱宰[5]取得明显进展,是吗?”

听到他这么打趣巴森并没有笑。他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回答道:“顺利得很,大人,我们那份报纸早上送来了,请您过目。”

他拿出一份名为《缅甸爱国者报》的缅英双语报纸。这份报纸只有可怜巴巴的八个页码,用的纸很吸墨,印刷十分粗劣。里面的一部分内容是剽窃自《仰光公报》的新闻,一部分是民族主义者虚张声势的激进言论。最后一页印刷脱色了,整个版面乌黑一片,似乎是在哀悼这份报纸小得可怜的发行量。吴柏金要看的那篇报道与其它报道决然迥异,内容如下:

“在这个安定祥和的时代,我们这些可怜的黑皮肤民族正在接受强大的西方文明的启蒙,沐浴着它在各个领域的福音:电影、机关枪、梅毒等等。而当中我们最感兴趣的,莫如欧洲恩主们的私生活。因此,我们认为,或许读者们会乐意了解在内陆的乔卡塔地区所发生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就是该地区备受尊敬的行政副长官麦克格雷格先生。

“麦克格雷格先生是一位传统而高尚的英国绅士,在如今的太平年头为我们树立了良好榜样。正如我们亲爱的英国同胞们所说的,他是个‘顾家的男人’,对家庭呵护备至。在乔卡塔地区才呆了一年,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而离开上任辖区什维米由时,他留下了六个子女。或许是麦克格雷格先生的疏忽,那六个孩子一直衣食无着,有几个孩子的母亲几乎快饿死了云云。”

整整一栏都是相似的内容,虽然文笔很卑劣,但它的水平远远高于其它报道。吴柏金细细地读完这篇报道,手臂伸得很直——他有远视眼——思考的时候双唇收了回来,露出一排小小的完美的牙齿,被蒌叶汁染成了血红色。

“登这篇报道的编辑得坐半年牢。”最后他说道。

“他可不在乎。他说只有在坐牢的时候债主们才不会去找他麻烦。”

“你说这篇文章是你那边的见习文员何拉沛独自撰写的?这小子很聪明——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不要再告诉我读那些政府高中学校纯粹只是浪费时间。我们得把何拉沛转正。”

“您觉得这篇报道够分量吗,大人?”

吴柏金没有立刻回答。他喘着气,发出费劲挣扎的声音,正竭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巴泰很熟悉这个声音。他从珠帘后走出来,和巴森一人一边搀着吴柏金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吴柏金站了一会儿,让双脚平衡好便便大腹的重量,就像鱼贩子在调整鱼筐的重量,然后挥手示意巴泰退下。

“还不够。”他回答了巴森的问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这是个好的开始。听好了。”

他走到栏杆那边,吐出满满一口鲜红的蒌叶汁,然后背着手在凉台上踱起了碎步。两条肥嘟嘟的大腿摩擦着,让他走起来有点蹒跚,他边走边说话,满口政府官员的基层官话——由缅甸语和英语抽象词汇杂糅而成的洋泾浜。

“现在我们开始着手进行计划。我们将按照既定方针去攻击典狱长兼民政医务官维拉斯瓦密医生。我们将造谣中伤他,整垮他的名声,最后一举彻底消灭他。事情要干得干净利落。”

“是的,大人。”

“虽然没有风险,但我们得慢慢来。我们对付的不是一般的小文员或警察,我们对付的是一个高级官员,对付高级官员,就算他是印度人,也不像对付一个小文员那么简单。我们怎么毁掉一个小文员的?很简单:安一个罪名,找几个证人,将他免职,然后关进监狱。但这一次可不一样。我的做事方法就是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不要搞得满城风雨,最重要的是,不能搞到展开官方质询的地步。我们不能给他安一个有机会为自己辩护的罪名,但三个月内我要让乔卡塔的每个欧洲人都深信那个医生就是一个恶棍。我得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好呢?贿赂这一招行不通,医生能收受什么贿赂呢?那该怎么办?”

“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一场监狱暴动。”巴森说道,“作为典狱长,医生将因此受到责问。”

“不行。这太危险了。我可不想看到监狱里的狱卒四处开火。而且,这么做会花很多钱。显然,一定得安个不忠的罪名——民族主义和煽动性宣传。我们得让那帮欧洲人相信医生怀有不忠的反英思想。这个罪名可比收受贿赂严重多了。他们觉得本地官员收受贿赂很平常,但一旦他们怀疑某个官员不忠,他就完蛋了。”

“这个罪名很难坐实。”巴森提出反对意见,“医生对欧洲人忠心耿耿。只要任何人说起欧洲人一点坏话他就火冒三丈,欧洲人会知道这一点的。您不这么认为?”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吴柏金悠然自得地说道,“欧洲人才不会在乎证据呢。当一个人长着一张黑皮肤的面孔时,猜疑本身就是证据。只要几封匿名信就足以成事。关键是坚持不断地告发、告发再告发——对付欧洲人就得用这一招。一封匿名信接一封匿名信不停地发,给每个欧洲人都寄过去。然后,当他们的猜疑被彻底煽动起来时——”吴柏金从背后伸出一只短短的胳膊,打了个响指,补充道,“我们就从《缅甸爱国者报》这篇报道入手。看到这篇报道那些欧洲人会暴跳如雷的。嗯,而下一步就是,让欧洲人相信它就是医生写的。”

“那群欧洲人里有他的朋友,这么做不大容易。他们一有病就会去找他。这个冬天他治好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胃胀气。我想他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医生。”

“你对那些欧洲人的了解太少了,哥巴森!那些欧洲人去找维拉斯瓦密只是因为乔卡塔没有别的医生了。欧洲人绝不会相信长着黑皮肤面孔的人。不会的,就用匿名信这一招,问题只是寄出的信够不够多罢了。很快我就会看到他变成孤家寡人。”

“那个木材商人婆利(他把‘弗罗利’说成了‘婆利’),”巴森说道,“他是医生的密友。他在乔卡塔的时候我见到他每天上午都去他家里。他甚至还邀请医生吃过两次饭。”

“啊,这回你可说对了。如果弗罗利是医生的朋友,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一个印度人有欧洲朋友,要动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这赋予了他——他们很喜欢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名望。但只要遇到麻烦,弗罗利就会抛下朋友不管。这些人对土著人可没有什么忠诚可言。而且,我知道弗罗利是个胆小鬼,我能搞定他。哥巴森,你的任务是监视麦克格雷格先生的一举一动。他最近有没有给行政长官写信?——我是说密件。”

“两天前他写了封信,我们用蒸汽把信拆开,却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重要内容。”

“啊,那好,我们就让他有东西可写。他一怀疑医生,就是实施我告诉过你的其它安排的时机。这可是——麦克格雷格先生怎么说来着?啊,对了,‘一石二鸟之计’,而且我们打的是一群鸟——哈哈哈!”

吴柏金的笑声很恶心,那是从肚子深处传出的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就像要咳嗽一样,但是听起来很欢乐,甚至很孩子气。他没有具体说起“其它安排”,这是即便在凉台也不能谈及的秘密。巴森知道谈话到此结束,站起身,像折尺一样鞠了个躬。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他问道。

“一定要让麦克格雷格先生收到他那张《缅甸爱国者报》。你最好告诉何拉沛假装得了痢疾,先别去办公室。我会安排他撰写匿名信。暂时就这么安排。”

“小人可以告退了吗?”

“愿神明保佑你。”吴柏金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然后立刻高喊着要巴泰过来。他不会浪费一刻时间。很快他就把其他访客打发走了,而那个村姑也空手而回。他看了看她的脸,说根本不认得她。现在是他吃早饭的时间,每天早上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他急切地吼叫着:“巴泰!喂,巴泰!津津!我的早饭呢!快点,我饿了!”

在珠帘后的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海碗白粥,几个盘子里盛着咖喱、干虾和青芒果切片。吴柏金蹒跚着走到桌子旁边,嘟囔着坐了下来,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早饭。他的妻子玛津[6]站在身后服侍他。她四十岁,身材瘦削,生了五个孩子,淡棕色的脸看上去像一只猴子,却很慈祥和蔼。吃饭的时候吴柏金根本没去理会她。他把海碗搁在鼻子下面,用油腻腻的手指迅速地将食物拨弄进嘴里,呼吸很急促。他每顿饭都吃得很快,饭量很大,而且胃口特别旺盛。吃饭对他来说就是一场狂欢,沉溺于咖喱与米饭之中。吃完饭后,他靠在椅背上,打了几个饱嗝,然后吩咐玛津给他拿来一支绿色的缅甸雪茄。他不抽英国烟,说淡得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在巴泰的服侍下,吴柏金很快穿上了官服,站在客厅的长镜前欣赏自己的英姿。房间的墙壁都是木头的,两根仍然认得出是柚木躯干的柱子支撑着屋顶。和所有缅甸的房间一样,屋里又黑又脏,但吴柏金将其装修成了“英格雷[7]风格”,摆了一只胶合板餐具柜、几张椅子、几幅皇室成员的木版画像和一个灭火器。地板上铺着竹席,上面溅满了石灰和蒌叶汁。

玛津坐在角落的一张席子上,正在缝补一件长袖衬衣。吴柏金站在镜子前,慢慢地转过身,想看一眼自己的背影。他戴着桃红色的丝绸头巾,穿着浆硬的棉布衬衣,一条曼德勒绸缎筒裙和一条色泽像三文鱼肉般粉嫩鲜红、镶着黄边的织锦。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筒裙紧紧地、闪闪发亮地裹着硕大的屁股,心里觉得很满意。他对自己的臃肿身材感到很自豪,因为在他眼中,这些积聚的肥肉象征着他的伟大。他曾经地位卑微,连饭都吃不饱,现在却成了一位肥胖富有、受人敬畏的长官。这副身材是将敌人作为祭品养出来的,这个想法令他感觉很诗情画意。

“我这条新笼基很便宜,才二十二卢比。喂,津津?”他说道。

玛津一直埋头缝补衣服。她是个头脑简单的传统妇女,不像吴柏金那样学了那么多欧洲人的习惯,坐在椅子上她会觉得很不自在。每天早上她都会像村妇一样头顶篮子去巴扎集市,而到了傍晚人们会看到她跪在菜园子里,朝着整个镇子最高的佛塔白色的塔尖祈祷。二十多年来,吴柏金都会将自己的阴谋诡计告诉她。

“哥柏金,”她说道,“你这辈子造了太多孽了。”

吴柏金摇了摇手,“那又怎么样?我可以修佛塔洗净一切罪孽。来日方长呢。”

玛津又低下头继续缝衣服,只要她不满吴柏金的所作所为她就会摆出这副倔强的模样。

“但是,哥柏金,你又何必耍这些阴谋诡计呢?我听到你在凉台上和哥巴森说了些什么。你准备玩阴招对付维拉斯瓦密医生。为什么你要陷害那个印度医生呢?他可是个好人。”

“官场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婆娘?那个医生碍了我的道。首先,他不肯收受贿赂,这让我们很为难。而且——嗯,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哥柏金,现在你有钱有势了,但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们挨穷的时候倒还开心一些。啊,我还记得你只是一个镇政府小官员时,我们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购置了新的柳条家具,买了一支镶金笔夹的墨水笔,觉得好骄傲!那个年轻的英国警官来我们家,坐在最好的椅子上,喝了一瓶啤酒,我们觉得好有面子!幸福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你现在要那么多钱干吗呢?”

“妇孺之见,婆娘,这是妇孺之见!你只要负责做饭缝衣,官场的事让那些懂行的人去处理。”

“我是不懂,我是你老婆,一直听你的话,但积功德永远不嫌早。多积点功德吧,哥柏金!你就不能去买些活鱼拿到河里放生吗?这么做可以积很多功德的。还有,今天早上有几个和尚过来化缘。他们告诉我寺庙里来了两位新的和尚,正饿着肚子。你怎么不给他们送点东西过去呢,哥柏金?我什么也没给他们,把做好事的功德让给你。”

吴柏金从镜子那儿转过身,妻子的恳求让他心里有所触动。只要不妨碍他行事,他不会放过为自己积攒功德的机会。在他眼里,他的功德就好像银行存款一样,一直在不停地累积。每放生一条鱼回河里,每次馈赠东西给和尚,他就离西方极乐世界近了一步。这个想法让他的心里觉得很踏实。他吩咐把头人送来的那篮芒果转送到那间寺庙去。

他离开家里,开始出发上路,巴泰拿着一个文件夹跟在后面。他走得很慢,挺直了腰杆,平衡好大腹便便的身材,举着一把黄色的绸伞遮住头部,粉红色的筒裙在日头下像一颗丝绸般柔滑的果仁糖。他正要去法庭判决今天的案件。


[1]缅甸语中“吴”(U)为对上了年纪的男士的敬称,有“先生”之意。

[2]阿拉干人是缅甸境内的原住民。

[3]卢比、亚那和派斯都是缅甸独立前的货币单位,1卢比=16亚那=64派斯。

[4]缅甸语中“哥”(Ko)为对年纪较轻的男士或平辈的敬称,有“先生”之意。

[5]“贱宰”二字是“正在”的别音。英文原文是eetees,是“It is”的蹩脚的发音。

[6]缅甸语中“玛”(Ma)为对女士的敬称,有“夫人、太太”之意。

[7]奥威尔用的是一个类似于“英格兰”发音的词语(Ingale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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